【MBAChina网讯】我们可以知道“天下”、“中国”、“中华民族”这些概念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概念，是如何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编织起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的。

管理越往上走，越需要大智慧。这些智慧往往不是存在于具体的管理学知识里，而是储存在一个国家的文明深处，存在于对人文历史进程的探索之中。“我是谁”、“我面对的社会处于怎样的历史阶段”、“在其中的我又该往何处去”，对这些问题，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回答。

复旦大学EMBA人文商道讲堂特邀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史学专家许纪霖教授，为大家讲述“中国国家认同的历史与现实”。从中，我们可以知道“天下”、“中国”、“中华民族”这些概念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概念，是如何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编织起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的。

“何为天下”

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中华民族”？

这看起来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但背后是大有学问。面对这个知识上、学术上很深的问题，我们还是应该从调整我们的一般常识开始。

要说“中国”，我们先要谈“天下”和“夷夏”。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民族国家，有固定的疆域、人口、主权，这是非常精确的。但在过去，古代中国不是这样的，古代中国是一个“文明国家”，他是以“天下”来自我认定的。“天下”实际有着双重内涵，它是古代中国人想象的一套理想和伦理秩序；同时，也是一个空间概念，是一个以中原为中心的空间想象。

顾炎武有一个说法：“有亡国，有亡天下”。他的意思是，国家亡了就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国家只是一个王朝。但天下不能亡，天下亡了，我们的社会就会变成弱肉强食的世界。

什么是“天下”？

从这段话里，我们能联想到儒家所说的“天下”指什么。那是一套价值体系，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文明，代表了体现自然社会和人类那些至善至真的价值。这个价值同时又体现为一套制度。文明是一套价值观以及与这套价值观相匹配的制度。“天下”的含义第一与此有关。

除此之外，“天下”还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古代中国人对“世界”的想象。中华文明是古老的轴心文明。世界上轴心文明不多，只有犹太教、基督教、古希腊罗马文明、印度教文明和中华文明。这些被称为“轴心文明”的文明，到现在还富有生命力，不像古埃及文明和玛雅文明，已经衰亡。中国文明，特别是以黄河中下游为中心的文明，高于其他地方的文化。所以当时的中原人就会觉得，东边是东夷，南边是南蛮。所谓蛮夷，都是没有开化的地方。从那个时候开始，中国对世界的想象就是以中原为中心的。

“化内之地”与“化外之地”

古代中国人怎么区别内和外，自己人和外面人？竟然不是今天我们说的血统和种族。实际上如果按照血统来看，今天大部分汉族人都是混血儿。在3000年的历史中，很多过去所谓“蛮夷”，接受了汉文化，被中原文明同化了，过上农耕的生活，接受儒家伦理，心理上也认可自己是汉人。许倬云先生在《我者与他者》中有句话，很有意思：“在中国文化当中没有绝对的‘他者’，只有相对的‘我者’”。所谓他者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有绝对的老外存在，只要你老外接受了中华文明，就成了我们自己人了。古代中国是很开放的，这个开放有一个前提就是：你要接受我们的文化。

中华文明之所以这么历史悠久，很重要的原因一方面善于同化；另外学习能力特别强，不排外。

中华文明能够影响到的地方，叫做“化内之地”；而“化外之地”，指的就是中华文化到不了的地方。化内和化外之地的边界常常是变动的，不像今天中国的版图那样明确。实力强的时候，影响就扩大出去；实力弱的时候就收缩进来。

“中国”是一个灵魂，一套价值观

“中国”这个概念在今天很明确，有960万平方公里、14亿国民、有独立主权。但在古代，没有一个朝代叫“中国”。“中国”最早是在三朝出现的，有一个青铜尊上有四个字“宅兹中国”。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具体的朝代。古代的“中国”是躲藏在一个个具体王朝背后的一条红线。这个红线就是超越了具体王朝而始终存在的一个政治、文明共同体。

这个“中国”不是一个王朝，而是一种经历5000年而未中断的文明的制度，是一套价值观。“中国”是一个灵魂。这个灵魂也需要一个肉身，这个肉身就是历朝历代正统王朝所组成的。

在历史上，今天的中国大部分时间都不只有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往往是多个王朝，多个政权。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都有多个政权，即便是在汉朝，北方也有匈奴、鲜卑。那么今天历史学家怎么算呢？一般公认的说法是，今天在中华民族版图之内，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政权都算中国历史的一部分。

我们发现，关于“中国”的含义是双重的。从时间上说，有一条红线非常明确，就是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体。从地域空间来说，中国是一个空间复合体，是一个多民族、多王朝、多个国家政权并存的空间复合体。

知道这一点，对我们理解“九二共识”非常有用。“九二共识”有一个说法，允许“一个中国，各自表述”，这是“九二共识”达成的默契。不管怎么样，他们同属于一个中国，这个就是我们说的历史上的政治文明共同体。所以我们了解什么是中国，不仅仅是为“发思古之幽情”。

“何为中华民族”

今天我们经常讲，中国有56个民族。但是“中华民族”这个概念什么时候有的?我们不要认为它是古已有之。实际上，这个概念很晚，满打满算也不过出现了100多年。它是20世纪初由梁启超提出来的。

中华民族和我们平常说的民族也不是同一个概念。中华民族不像汉族、藏族、蒙古族那样，都是自然民族。中华民族是一个人为想象，人为打造的概念，这个概念源自欧洲。

欧洲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建立以后，形成了一个观念，每一个民族都有权利建立自己的国家，叫“民族国家”。这个概念到1840年鸦片战争时传入中国。梁启超就提出来，我们是“中华民族”。民国时，我们有汉族、藏族、蒙古族、回族、满族，中华民国是“五族共和”。

“中华民族”到底是什么？

1988年，费孝通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做了一个著名演讲，他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概念。中华民族作为一个国族（state nation）在政治上是一体的，在政治意义上，我们同属于一个民族，但在文化意义上我们是多元的，有各个不同的民族，多个民族和族群共同构成了一个中华民族。这叫多元一体。

今天我们的民族政策上最重要是贯彻多元一体。在政治认同上绝不含糊，不管你是什么民族，你是中国的一份子，政治和法律上一律平等。多元指的是文化身份上我们可以容许鼓励各个不同的民族保持自己的文化，宗教、语言，多元并存，相互尊重。

汉人往往无意识会形成一个大汉族主义的观念，把中华民族等同于汉族，中华民族就是龙的传人炎黄子孙，少数民族听了就很感冒。你们是龙的传人，我们可是狼图腾啊。还有就是觉得中国的辉煌历史都是汉族人的功劳，少数民族只是被我们同化了，才显得有历史的一席之地，这也是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

中学里历史学的大都是汉族为中心的历史，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大家所不熟悉的中国，草原森林和高原少数民族的中国。历史上的王朝也有两种，一种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中原王朝，汉唐两宋。但是还有另外一些王朝，比如说辽、金、元、清。这些都是少数民族的王朝，历史学称为征服型的王朝，因为他们征服了中原。中原王朝哪怕汉朝、唐朝，再强大也从来没有真正统一过中国，就是说中国的农业区农耕区的统一，是由汉族完成的，但是汉族无法在草原生存，因此从来没有统一过农耕区和游牧区，在一个大的帝国版图里面的统一，竟然是由那些少数民族的王朝实现的，一个是元朝，另外一个是清朝。

清朝统治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创造了一个多元的政教体制。在汉人地区，就是黑河-腾冲线以东，完全采取明朝的方式，用汉人的办法统治汉人；在边疆地区专门有一个机构理藩院来管。满人、蒙古人、藏人共同的宗教是喇嘛教。在北京，雍和宫和文庙距离仅几百米远，在清朝它们都是国家的宗庙，清朝皇帝同等对待都要祭祀，一个祭祀给汉人看，一个祭祀给满人、藏人、蒙古人看。蒙古帝国从成吉思汗建国开始到灭亡，满打满算只有90年。这对今天我们也有很重要的启示，中国要崛起不仅仅要靠实力、靠富强，还要有文明。

20世纪30年代，地理学家胡焕庸通过考察中国人口的地理分布，从黑龙江瑷珲(黑河)向云南腾冲画一条直线，把中国分为东南、西北两大半壁。这条黑河-腾冲线，将古籍中的文学记载量化，涉及中国人口、环境、经济、生态的诸问题，也预言了中国未来近百年的区域发展。

“新天下主义”

我这几年提出一个看法，“新天下主义”。这个概念一不小心产生很大影响。现在不做论述，只讲结论。简单地说，今天看来，我们政策上应该这样安排更为合适：在黑河-腾冲*以东汉人集中的地方，我们各省应该实行一个制度不同的模式。制度统一、有一致的国家认同，但应该容许各个地区有不同的经济发展模式和文化发展模式。

我觉得，中国经济之所以能够高速发展，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经验是，各省有自己独特的发展模式。浙江模式和苏南模式就完全不一样，这是按照各地不同的民情采取的发展模式。凡是一刀切的、自上而下推下来的政策，往往都是不成功的。反而是各地自己摸索出来的一套模式，通常都是成功的。

在边疆地区，应该实行的是一个国家，不同文化。政治法律应该是统一的，保持完整的国家认同。但是我们应该容许有不同的宗教和文化的发展。在港台地区，我们是同一个文明，我们都说自己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但可以实行不同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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