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哲+陈春花+张瑞敏:卓越领导人的特质与物联网时代的管理挑战
2021年1月30日晚,北大国发院传播中心与EMBA中心特别分享了第十一届动态竞争国际论坛,论坛由国际管理学会前主席、动态竞争理论与文化双融观点创始人、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达顿商学院Leslie E. Grayson工商管理讲席教授陈明哲,北大王宽诚讲席教授、国发院BiMBA商学院院长陈春花,海尔集团董事局主席、CEO张瑞敏带来巅峰对话,并衔接张瑞敏在2020年中国管理科学大会上的主题演讲。本文根据论坛对话内容整理。
优秀领导人的特质是什么?
陈明哲:以两位几十年长期的观察与评鉴, 您们认为优秀领导人最重要的“一”个特质是什么?
陈春花:用一个特质来讲我心目当中优秀的领导人,就是不断的学习力。据我观察,以下几个原因让优秀领导人持续地保有学习力:
第一,对时代变化特别敏感,不固守原来的东西,因应时代的变化不断地学习。
第二,非常强的使命驱动,推动自己和组织往前走。这是他一定要去学习的内在力量,是使命感所致。
第三,把学习变成习惯。
第四,喜欢新东西,有非常强的愿望去了解新东西,很愿意去创新。
张瑞敏:当今时代,如果领导人只有一件事要做好,就是把人的价值放在第一位。对传统企业来讲,美国著名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上世纪七十年代提出“股东第一”,现在进入物联网时代,必须变成“人的价值第一”。这就是为什么海尔提出“人单合一”。人就是员工,单就是用户价值,两者合在一起。
在这个前提下,企业领导人应该改变他的地位。原来一些领导人自己有企业家精神,自己推进。但现在的企业家精神是你能够创造出多少个企业家,你能不能把每个员工都变成企业家。这就是德鲁克所说的“让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CEO”。
随着时代变化,能不能扣住这个“一”是很难的。庄子有言:“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即不管和外界事物怎么同化,“一”不能变,“一”是原则和基础。
传统经济、互联网经济、物联网经济,不管怎么变,在各种变化当中你都要找到这个“一”,也就是“人的价值第一”。这对所有的企业家都是非常大的挑战。
陈明哲:“人单合一”对我触动很大,因为它是在重新找回人的价值,挖掘人的潜力。从传统儒家的角度来讲,其实就是《易经》讲的“群龙无首”,就是“人人皆可为尧舜”、“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这些理念的一脉相传。对于中国企业家来说,“人单合一”是一个创举,我觉得里面还有很多未发挥的潜力。
两、三百年来,西方的管理思维是以效率和价值两个观念主导。2019年,美国200多位企业家一致倡议从股东的价值转到利益相关者的价值,表明西方也在寻求观念上的突破。
回归到华夏智慧,真正无价的东西在于人,在于人品和人格。如果我们要走出一条有别于西方的路,价值,甚至于利益的“利”,都要重新来思考。中国人一向讲的是“计利当计天下利”,跟西方的“小利”是有区别的。“人单合一”把人的价值、使命,甚至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都表达出来了。
怎么样能做到“闻一而博达之?”若从文化双融的角度,我有两个方程式:一个是“1+1+1+1+…”然后无限下去等于1,另外一个是“1-1-1-1…”到最后还是等于1。把所有东西都拿掉以后,最后剩下的,其实就是人本,人真正的价值。
“人单合一”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陈明哲:请问张瑞敏先生,“人单合一”发展到现在,从执行层面来看,如果满分十分,您会打多少分?您觉得“人单合一” 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实现您心目中的满分?
张瑞敏:“人单合一”如今在很多地方,包括美国GE、日本三洋,都有非常好的使用效果,但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认为今后“人单合一”一定会成功,一定会满分。原因在于“人单合一”不只适用于一种文化,任何一种文化都可以接受,不论是美国的个人主义文化还是日本的集体主义文化。因为它抓住了一点,不管是哪个国家和民族,每个人都需要体现自身的尊严,而尊严是通过价值来体现的。所以我们就创造了让个人体现自身价值、能够拥有尊严的一条路。
“人单合一”具有普适性,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中国文化是系统论,是太极图,对立互补;西方文化是原子论,对立就是对立,每个人只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举个例子,GE用一年的时间才体会了“人单合一”,划分为一个个小的系统团队。我曾建议把GE研究所的600个人分开,专门负责冰箱的,专门负责洗衣机的,都划分开。最开始不被接受,他们认为600多人一分开,每个组织里面没有几个人,工作就无法开展,应该像流水线一样来研发。我说这样就错了。在系统论中,每个人不是一个简单的研发人员,而是网络上的一个节点,不是靠他研发,而是靠他连接外部的研究所、外部的院校,这样范围一下子扩大好多。如果是10个人的研发小组,就是10个研发人员,但如果每个人都连接10个研究所,那数量就达到了100,马上就不一样。所以它是开放的、系统的概念。
现在学习和采用“人单合一”的企业越来越多,如果和自己本身的文化结合起来,会产生非常大的效果。
陈明哲:陈春花老师长期关注中国企业的管理,您如何看待“人单合一”?
陈春花:自从“人单合一”这个概念提出,我就一直很关注,原因是:
第一,今天在大的组织系统中,最难的一件事情就是怎么体现个体价值。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基本都是在体现组织价值,没有办法呈现个体价值。
第二,越是推进客户端,越需要员工跟用户之间有直接对接的可能性。过去认为企业的核心在于创造顾客价值,但事实上围绕顾客展开的过程中,很难传导到个体员工。
在组织管理体系中,“人单合一”模式面向两个特别重要的问题:怎么在组织当中体现个体价值;怎么让员工与顾客的价值直接对接。这是我关注它的主要原因。
在理论层面,德鲁克认为企业最重要的定义就是创造顾客,但如何转换成实际的管理模式?如何在各种实践当中去运用和理解?海尔的“人单合一”模式非常清晰明确地把员工和用户之间的价值直接对接,并呈现出来。
“人单合一”当中不仅仅有“人”和“单”的部分,还有“合”的部分。“合”就是一种实现价值创造的体现,即怎么能够把价值真正地变成“调适的、适应的、统一的”,也就是刚才张瑞敏先生讨论的系统观。
“人单合一”的理念和模式很被大家接受,更多的人关注的是怎么运用它。在运用的层面,对于很多企业来说可能还是有很大的挑战。
陈明哲:从您的观察来看,当前中国有哪一类企业已经在实行“人单合一”?
陈春花:新兴的互联网企业基本上采用的是“人单合一”模式,虽然它们不用这个方法来讲,比如划小单元、快速反应系统、围绕客户构建组织单元,互联网企业在“人单合一”部分的操作是非常普遍的,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
在大型的制造业和制造企业当中,“人单合一”的实施还在学习过程中,但也有一些企业做得很好。我觉得大家做法不同,但基本上都朝着这个方向去做。
陈明哲:在执行层面,“人单合一”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张瑞敏先生如何思考和应对这项挑战?
张瑞敏:如果聚焦到最核心、最关键的一个挑战,就是企业领导人的两个字——放权。
每年有上万家企业来海尔学习,他们准备回去采用这个模式,问我该从哪里做起。我回答说,海尔做的是“放三权”,CEO手里的三个权:“决策权、用人权、薪酬权”都放。
放了三权之后,CEO做什么?CEO要做的就是管理这个体系并提供帮助。正如刚刚陈明哲教授所讲,《易经》中提到最高的境界是“群龙无首”,但所有的企业CEO都想自己成为“龙”,其他人听命于自己。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这个“龙”变成一个平台,每个人都成为“龙”。但很多企业都不愿意。
在海尔兼并GE之前,GE没有放权,实行的是委托—代理激励机制。可以得到期权也就是“金手铐”的,12000多人中只有十几人,但去年有3000多人得到期权,今年会更多。每个人都得到超值奖励,其实就是他的价值。
用自然界来打个比方,正因为恐龙灭亡,所以才有万物生长。企业也一样,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龙”。过去我们说的企业家精神,是熊彼特所说的“创造性破坏”,但现在培养一个土壤,让每个人成为企业家才是真正的企业家精神。
陈明哲:我曾经跟GE家电的CEO凯文•诺兰有过交谈。当初海尔并购GE时,他是CTO,后来张瑞敏先生把他任命为CEO。他跟我讲,原来不想做CEO,我回答说正是因为你不想做CEO,你才会做CEO。现在他下面只负责18个人,其他完全分出去。
《老子》里面有一句话:“无为而无不为”。无为的“为”其实是无私,一定要有“公心”,要全部授权以后才能做到无不为。“垂拱而治”、“事少而功多”,这是老子的观念。其实不一定要亲自管那么多,但是创造的价值更高。
刚刚陈春花老师讲到一个很大的观念是“合”,就是合作的“合”或者整合的“合”,另外还有和顺的“和”,和平的“和”,其实就是“和合”。张瑞敏先生受了华夏智慧很深的影响,把华夏智慧跟西方新的管理理论结合,“人单合一”才有力量。
如何让人文跟上科技发展的步伐?
陈明哲:不论是数字化转型还是物联网转型与发展,在我看来,最核心的都是要思考科技与人文之间如何整合的问题。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我们所有物联网的设计,甚至整个互联网的思维,都是考虑客制化,也称为定制化。但客制化终极的结果是让“习”越来越远,即“性相近、习相远”,各人的习惯越发不同,最终造成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隔越远。当人文跟不上科技,“客户至上”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人心变得浮躁,甚至受制于“物”。这个“物”是物联网的“物”。这是这个时代共同的问题。正因为如此,科技越进步,人的满足感、成就感甚至于幸福感可能不上反下,我很担心这种情况。
科技发展太快,但是人文跟不上,人心浮躁。一个代表性的体现在美国,非常分裂。美国提出和中国“脱钩”,甚至一个世界两个系统。我希望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但是如果发生,对整个物联网甚至企业国际化是否会有影响?要怎样“未雨绸缪”?
陈春花:我跟陈明哲老师的担忧是一样的。走到今天,数字技术的速度与人文的步伐确实已经不匹配,数字技术对我们的生活,甚至包括我们对生命的理解都带来非常大的冲击。我常说两句话:
第一句,我最担心的并不是机器像人一样思考,而是人像机器一样思考。从智能化的发展方向来讲,机器肯定不断地去接近人的思考模式、学习模式,甚至生存和逻辑模式。这种情况下,如果人也像机器一样思考,人就真的会被淘汰。
第二句,数字经济的一大特点是用信息、数字和技术想办法绕过人。以前的技术、设备和机器是在帮助人,比如你没办法跑得太快,车帮你跑,手没那么长,有各种工具帮你。但这次不同,这些新技术和新工具真的想把人绕开,替代人。
AI跟人组合之后的组织形态变化有四种可能的模式:
第一种是互利共生,机器和人都得到好处;
第二种是偏利共生,可能有一方没有得到好处,但另一方得到好处;
第三种叫偏害共生,一方得到好处,但对另外一方是偏害的;
最后一种是吞噬替代,直接把一方吞噬和替代掉。
这是未来人机之间大概有的四种情形。
我实际上也特别担心,技术变化之后,人跟不上或者被吞噬替代,人的意义和价值就没有办法释放,这不应该成为技术和人之间推动进步的方向。
今天为什么要特别强调“科技向善”?为什么强调不能仅仅考虑股东或企业的利益最大化,而要让社会变得更美好?我相信大家都会意识到技术本身带来的另外一方面的影响。
在这个问题上,我基本的想法是:
第一,人有明确的主体意识。我对这一点一直很有信心,这是很重要的部分。
第二,真正去理解什么叫做“约束”。当你真正能理解约束这一概念的时候,你会知道技术的价值、技术的创造和价值本身的意义,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概念。
第三,我自己用的一个词叫“共生”,即跟社会、跟世界、甚至跟自然共生的逻辑,万物共生,万物共存,而不仅是万物互联。回归到传统的华夏智慧,我认为《道德经》更能够解释物联网、互联网技术下的世界状态,互联,互为主体,万物共生和共存。从这个角度去看,我认为还是要往积极的、乐观的方向去讨论这个话题。
我跟陈明哲老师为什么要共同研究海尔这个案例,讨论新的全球化背景下的问题?一是我们在海尔身上看到了全球化的雏形和方向;二是基于新全球化背景下三个最重要的东西:
其一,技术本身就是一个全球的概念。不管怎么讨论美国和中国脱钩不脱钩的问题,技术本身已经全球化,这是没有办法回避的。
其二,进步的力量。人类有一个很强的力量,即不会停在某一个阶段,而是会共同进化,不会因为某个不想进化的个体而阻碍到进化的过程本身,整个进化过程本身会朝着一个方向走。
其三,动态竞争的逻辑。竞争本身具有动态性,是有生命力的,这样一种生命力会不断地往前推动,体现在我们看到的过程中。
在这个点上,我又开始对企业家抱有很高的期待。以前讨论企业家精神的概念叫做“创造性破坏”,但在今天,我更赞同张瑞敏先生对企业家精神的描述。企业家不仅是一种创造性的破坏,而是“创造性地培育”,“培育新土壤”,产生更多的生存和变化的可能性以及新的机会和价值。
从这些意义去讨论,我可能对于中美之间或者整个未来的发展相对理性乐观一些。至于中国企业的全球化进程怎么去做,这是每个企业自己的发展阶段、发展规划、能力、资源、基础的一个综合选择。站在企业个体的角度,如果它的资源、条件、规模更适合在本土,那就聚焦在国内;如果它已经做好准备,又具备了能力去到全球市场,就去全球市场。企业更客观、更适时地去选择就好。
张瑞敏:陈春花老师刚才讲的一点很重要,到底谁是主体?在数字化时代,人是主体,而不是数字化是主体。
以色列学者尤瓦尔·赫拉利在《今日简史:人类命运大议题》中写道,“我们不是数据巨头的用户,我们只是它的商品”。它们通过收集我们的数据来控制我们的购买行为。正如现在的电商一样,流量为王,人不是主体,每个用户只是流量的一份子。在互联网时代,每个人都是网络的一个节点,这个节点与各个方面发生关系来产生自己的价值。否则,数字化也不能更好地发展下去。
又回到这个问题,为什么说“人单合一”?“人单合一”的目的就是充分发挥每个人的价值,特别是在互联网和物联网时代。德鲁克曾说:“互联网消除了距离,这是它最大的贡献”。那么既然消除了距离,为什么不能让每个人成为中心?我认为让每个人成为一个中心,每个人把自己价值发挥到最大化,这就可以保证数字时代更好地发展。前段时间有一些文章在批判电商,说电商消灭了实体店,我觉得不对。不要反对技术进步,重要的是在这个进步当中怎么样让人永远处在主导地位。
陈明哲:这还是回到人本。前段时间美国四大科技公司到参议院听政。现在物联网的发展,大家最担心的就是赢者通吃,“winners take all”。刚刚两位也特别提到,不管是互利共生或者双融,甚至于直接讲“人”跟“物”,这个“物”是物联的“物”,怎么双融?怎么共生?这次的疫情其实对人类是一次很好的警醒。我一个朋友的12岁小孩问他妈妈:“是不是因为我们人类在生态上面有太多的破坏,最后细菌只好跑到我们身上?”共生也好,双融也好,系统也好,人类的文明甚至文化本身是一个大的生态。
陈春花老师提到“主体意识”,我有两个想法:第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道德经》),更重要的是人要回到了解自己,人类是主体。第二,因为科技的发展,人工智能的发展,人也要有更大的谦卑向机器学习,这是我很强的感受。
最后我用华夏的“元”智慧来对应互联网和物联网,以帮助大家以古喻今或者古今双融。
一方面是互(物)联网的特征,从人性出发,它具有很强的公共性、去中心化、无国界、移动性、虚实融合、万物互联等特征。
另一方面,华夏智慧与之对应,互联网是从“人性”出发,华夏智慧是从“元”智慧出发,这个“元”既是“原始”的“原”,也是“水源”的“源”,就是我们讲的“奉元”。孔子最大的贡献就是“改一为元”,奉元复性。华夏元智慧与互(物)联网的特征对应如下:
互(物)联网的公共性对应华夏智慧的“天下为公”,去中心化对应“群龙无首”,无国界对应“唯天为大”,移动性对应“行胜于言”,虚实融合对应“文化双融”,万物互联对应“惟精惟一”。
因此,在互(物)联的时代,华夏智慧在管理上有机会发挥更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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