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黄益平:我们快速推出数字人民币,真是为了挑战美元吗?
编者按:全球经济危机央行货币超发,是数字货币加速发展的重要转折点。当时很多投资者对央行失去了信任,转而投向去中心化的比特币。不过,比特币没有内在价值,供给有限,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货币,是其天生的缺陷。直到2009年Facebook发布了加密货币项目《Libra白皮书》,才加速了各国央行对数字货币的重视。数字货币间的竞争已经成为全新的货币战场。
7月16日,央行发布《中国数字人民币的研发进展白皮书》。官方数据显示,截至8月20日,数字人民币(e-CNY)钱包可选择的运营机构已由六大国有商业银行、微信、支付宝扩充至35家,涵盖股份行、城商行及部分农信社和农商行。
根据国际清算银行(BIS)的调查,目前全世界针对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研究,大多数仍停留在先导实验或概念验证阶段(约60%),只有少数(约14%)真正进入实际开发与试点工作。
北大国发院副院长、北大数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黄益平近日在接受《巴伦周刊》中文版及巨浪视线联合采访时表示,数字货币是新的方向,将来不管是美元、欧元或者是人民币,数字形式的主权货币在新的竞争当中会有优势。
数字人民币的进展全球瞩目,一个重要的深层原因是美元长期的全球霸主和货币超发带来的流动性泛滥引发各国疑虑。市场有观点认为,央行数字人民币会挑战美元的主导地位。对此,黄益平表示,数字人民币是中国人民币国际化万里长征中很小的一步,现在去讲数字人民币将来能不能成为国际货币,能不能成为批发货币,能不能在国际上被接受,还为时过早。
黄益平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北京大学数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曾于2015年6月至2018年6月担任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他的主要研究领域为宏观经济政策与金融改革,目前还担任北京大学数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国务院参事室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理事长等职务。曾任花旗集团亚太区首席经济学家,以及巴克莱亚洲新兴市场经济首席经济学家。
以下为经编辑整理的对话内容:
问:全球央行大放水背景下,各国央行为何加紧发行数字货币?
黄益平:如果你看数字货币出现的大背景,2009年比特币的诞生是一个重要节点,当时一个重要宏观背景,就是全球经济危机。
当时很多投资者对央行失去了信心,认为央行货币超发的问题很突出。对央行失去信任之后,比特币的出现就备受市场欢迎。一方面,大家觉得比特币去中心化,削减了政府通过货币政策调节经济的能力;另一方面,比特币只有2100万枚的总供给量,不会超发。
比特币的缺陷在于没有内在价值,既不是黄金、白银,也不像主权货币,有国家信用背书的。从央行的角度来说,货币政策是保持宏观经济稳定的重要工具,货币量是需要调节的。另外,金融活动是需要监管的,完全去中心化,谁来负责反洗钱、反腐败、跨境资本流动的管制?所以真正作为一种货币,去中心化是不可以的,违背现代货币理论中的一些基本定义。所以一开始,很多国家没有重视比特币。
中国人民银行是走得比较靠前的,时任央行行长周小川从2014年就开始关注数字货币,并成立了专门的数字货币研究小组。
世界各国银行真正开始严肃地研究数字货币,是在2019年6月18日,Facebook发布了加密货币项目《Libra白皮书》之后。随后12月1日,Libra更名为Diem。
很多人关心Facebook数字货币的稳定性,Diem作为一种稳定币,主权货币是其底层资产,所以它可能有内在价值。比如说一个单位的天秤币有一个单位的美元或者是欧元做支撑,它不像比特币那么不靠谱,价值相对来说比较稳定。
各国央行比较担心的是,Diem一旦落地,就变成了跨境支付工具,可能这个窗口就打开了。当然不是说可以完全进出自由,但是有很多的渗漏就会变得很容易。很多国家比较担心反洗钱、反腐败和跨境资本流动的管制,这些问题会影响金融稳定。
第二层面的担心可能更大一些,Diem可能变成一种潜在的国际货币,在各国都可以流通。要知道,Facebook在全世界有接近30亿用户,遍布全球100-200个国家。
所以我想起码从心理上来说,大家认为新的国际货币竞争就要开启了。尤其是全球危机以来,大家都在担心美元还能持续多久。作为一种主权货币,美元虽然承担储备货币的功能,是最重要的国际货币,但其本身是有缺陷的。
问:中国央行从2014年成立法定数字货币研究机构开始,经过5、6年的努力研究,最终研究出了“DCEP”数字货币,后改称“e-CNY”数字人民币,并于2020年与广大民众见面。我国央行为什么急于推出数字人民币?
黄益平:周小川行长在2009年年初写了一篇文章《关于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思考》,分析了国际货币体系当中的一个缺陷,就是由于大家总是用美元来支持国际金融交易,最终会出现“特里芬两难”。也就是国际经济活动越活跃,我们越需要更多的美元,但美国只能通过负债的形式,来发行越来越多的美元给世界各国,这两个要求互相矛盾。
所以我觉得大家开始着急,为什么在2019年6月18日以后,明显地看到各国央行都行动了,就是担心Facebook的数字货币一旦起来,这些已有的国际货币,空间也许被挤压了,还没有的,本来想准备一搏的,也许将来就没机会了,所以各国都纷纷地加快开发各自的央行数字货币,我的解读就是起码不能缺席这一场新的竞争。
因为数字货币是新的方向,将来不管是美元、欧元或者是人民币,数字形式的主权货币在新的竞争当中会有优势。
问:有人认为,数字人民币的推出,是挑战美元霸主地位的机会?您怎么看?
黄益平:不会。数字人民币是中国人民币国际化万里长征中很小的一步。第一,数字人民币目前是零售的、小额的;第二,它是在国内的,怎么去挑战美元的地位,它要走到境外去,还有很多路要走。
现在去讲数字人民币将来能不能成为国际货币,能不能成为批发货币,能不能在国际上被接受,目前还差一万步。如果你写科幻小说可以写,它也许有这种可能性。
就像说谁家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可能生了,然后就问将来他是不是会把拳王给击倒。可能性有没有?当然不是完全没可能,但现在去想,我觉得为时太早。所以我其实倾向于大家不要整天说太多这种很遥远的事情,说的人心都慌。
问:在试点中,普通民众的感受,目前似乎数字人民币与微信/支付宝支付没有太大区别?接下来会有更大差别吗?
黄益平:我们之前把数字人民币称作DCEP(Digital Currency Electronic Payment),翻译过来就是“数字货币电子支付”。央行官员也一再说它其实就是替代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小额现金。所以短期内,实际上跟第三方支付没有太大差别。如果说差异,就是央行数字货币本身是有法偿性的,央行必须要兑付。
当然这肯定只是第一步。央行数字货币一般分成两类,一类是零售型,主要用于满足国内零售支付需求,就是我们现在做的;一类是批发型,主要面向商业银行等机构类主体发行,多用于大额结算。它可能在跨境支付、投资、融资这些场景更有用。
如果真正实现点对点的支付,你是美国的一个机构,我是中国的一个机构,我需要买你的产品,就直接把钱打到你的账户上,将来我们是不是就不需要通过商业银行,甚至就不需要用Swift这套机制了?目前而言,这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问:数字人民币会冲击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吗?
黄益平:微信支付和支付宝有完整的生态系统,我认为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维持目前的格局。我们使用支付工具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可以利用它来组织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说买机票、订外卖等,都是围绕着支付工具展开的。这是微信支付和支付宝的最大优势,我们称之为生态系统。目前这两家机构基本上占据了移动支付90%以上的市场份额,具有很高的黏性。
其它数字人民币钱包运营机构在短期内能否也做成这样的支付工具?靠什么来吸引大家用这个钱包来支付,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同时这也是一个新的机会。现在有多个钱包运营机构了,那就各显神通,他们也有各自的优势。比如工商银行,有这么多用户和分支机构,有很好的天然优势。反正这是一个新的开端,值得我们关注。
问:那对传统银行是不是也会有一定的冲击?
黄益平:银行的稳定性是各国央行最关注的一个问题。全球危机以来,各国的监管者都在试图识别一些所谓的系统重要性的金融机构,到目前为止基本就是银行或者是保险公司,这些间接融资机构在金融体系当中的稳定性很重要。我们经常说“大而不倒”,这么大的金融机构是不能倒的,一倒会出现大问题。
将来的央行数字货币,在真的实现了点对点去中心化的支付以后,可能会对传统金融体系有一些冲击,比如造成对商业银行的脱媒。但对监管部门来说,整个系统的稳定一定在首要的考虑里,所以不会随意推出一个政策,说将来银行都没事干了,我觉得即便发生,也会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
问:这种冲击一定是坏事吗?
黄益平:这种冲击当然不一定是坏事,效率变得更高,就是好事情。
不过任何调整都会有成本,我希望冲击不要来得太激烈。举个例子,我们都讲资本项目开放,就是你可以境内境外自由地投资和融资,这从效率上来说肯定是好的,但后来发现有一个问题,我们在开放追求效率的时候,同时会带来波动性的增加。波动性增加,有些国家就发生了金融危机,有些国家不受影响,所以,其实要看承受这种波动的能力。
我们现在新的共识就是资本项目最终要开放,但是必须保持非常谨慎稳健的态度。过猛过快开放就会发生金融危机。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印度尼西亚,前一年放开了资本项目,第二年就发生了金融危机。
将来数字货币的推出,如果对传统金融体系有一些影响,我相信他们也会采取比较稳健的态度。
问:数字人民币对这些数字金融机构的大数据积累,以及生态系统建设的步伐与方向,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黄益平:如果将来央行授权的钱包运营机构相互之间发生交易,例如我用微信支付的钱包,但你用的是工商银行的钱包,这样我给你付钱的时候,微信支付只看到我200元出去了,但可能不见得知道是到了谁的手上。因为这之间可能有分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可能将来的信息会有一些分离,这是一个问题。
好处是整个系统是打通的,因为我们用的都是数字人民币。我假设,我不知道将来是谁,也许央行知道所有的信息,它既能看到支付宝钱包的信息,也能看到工商银行钱包的信息,所以就打破了“数据孤岛”的问题,这个做好了,就能变成真正的大数据。
我也有一点小小的担忧,官方平台还有没有足够的动力、能力和意愿,去分析这些数据,提供各种服务。因为官方对数据更敏感,好处是将来对隐私的保护一定更好,但效用会不会受到一些影响,现在还不知道。
问:那么数字货币带来的会是一场革命性的冲击吗?
黄益平:今年中国央行原行长周小川与IMF总裁克里斯塔利娜·格奥尔基耶娃在一场关于数字货币的对话中就谈到数字货币造成的影响,它是一个渐进式的或者演化式的影响?还是一个革命性的影响?总体看来,它既是一个演化式的影响,同时也可能是一个革命性的影响。我的理解是,短期看它可能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就是一步一步往前走。但如果真正做成了,就是一个革命性的改变。
总之我们现在的数字人民币,其实只是很初步的第一步——替代M0,也就是我们流通当中的现金,还没有替代M1、M2,央行也不对它们支付利息。这其实是万里长征非常小的一步。人民币还没有国际化,不管是纸币,还是数字货币,都是走不出去的。我们将来能做什么,包括跨境支付、会不会对银行造成脱媒等,这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如果未来真的发展成完整的央行数字货币,有无限想象的空间,包括美元会不会被替代的问题,都在这个空间里。
本文转载自《巴伦周刊》
黄益平,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金光讲席教授、副院长、北大数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黄益平教授的研究领域为宏观经济、数字金融、国际金融、农村发展和中国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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