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在辛庄看经济演化
本文根据周其仁老师给辛庄课堂的分享整理,经过周老师审阅定稿。本文视频和部分图片为周其仁教授提供。
周其仁教授与辛庄课堂学员互动交流
大家好,今天部分听众是“辛庄课堂首期班”学员。我向教务老师要了一份名单,看到一个共同点,就是你们都对张维迎的企业家理论有兴趣,来辛庄课堂学这门主课。不过有了主菜,总还得有几道配菜。我今天给各位一道配菜,名目就是《在辛庄看经济演化》。
我去过辛庄两次,有不少感触。自己生在城市,虽然多年下乡,但是从小生活环境跟辛庄很不一样,所以受触动,会想到相关问题,去查资料寻答案,从中又会提出问题,接着要猜测答案。今天就把这些思绪搞成一盘配菜,不知道对不对大家胃口。
先请看一个视频,是2017年我们几个同事一块去辛庄访问的小视频。当然只有初级制作水平,不过都是当地现场真实见闻。
视频解说:
这个地方是黄河二碛。转过来就是黄土高原,跟过去比有相当多的绿色,不晓得气候变暖对某些地区是不是还有点正面效果?这里就是辛庄村。这位张维迎的老父亲,那年他老人家还健在。这是当年张维迎读书的小学,现在是村委会。这位年轻人是村第一书记,上级机关派来驻村的。这个碾子让我们印象很深,可是村里的共用品啊。这是维迎家老窑洞,门框上还是贾平凹先生题的词。
张维迎正在介绍这个院子。他就出生在这孔窑洞里。当年他用过的课桌。这可是孔老窑洞,现在成仓库了。这是村民家的柴火。这是张维迎跟他同事和朋友捐钱给村里拉的电。这是维迎家新窑洞,我们就住在这个窑洞。为招待我们去,他姐妹及家人专门从榆林赶回村子里来。这面条就这么直接压进锅里的。
乡亲们都来了,晚上聚在维迎家院子里扭秧歌,陕北派对,好不热闹。他老父亲在唱歌,当年精神多好啊。维迎唱歌,那可能比他讲课还好听。你们抽空一定要请他唱一曲陕北民歌。他的姐妹。这位是王六,陕西省档案局局长,多年研究陕北民歌民俗,很年轻时当过这一带的县长和县委书记,对当地历史文化非常熟,还特别有见地。他陪我们好几天,是我们一路上的“陕北学”老师。
“挂面书记”王德锋|张永强摄
这位是当时镇的书记,叫王德锋,被媒体称为“挂面书记”。源于当地产一种空心挂面,在《舌尖上的中国》播出后成为网红产品。王书记为发展挂面不遗余力,因此得名。这是张维迎、卢锋老师给当地老乡赠书。这是张维迎父母年轻时的照片,他写过一篇纪念母亲的感人文章。站在维迎后面的那位英俊后生,是他儿子。其实我们在辛庄就住了一个晚上,可是他们全家人回去忙活了好多天。这是维迎上过的中学,他是小学村里上,初中镇上读,高中到县城,上大学就进了古都西安。回头看,八十年代社会变动非常深刻,给无数普通人带来前所未有的机会。这些是张维迎早年读过的书,还有他给他弟弟写的信,读起来满满的正能量。
现在我们从空中俯瞰辛庄村全貌。环村全是山,望不到头的山连山,辛庄村民世世代代就生活在群山环抱里。山上辟出哪怕一小片平地,也种上庄稼。各位感觉,这是一个富村庄还是一个穷村庄?这是个富地方还是个穷地方?或者还比较中等?应该不难看出辛庄是一个还比较落后和贫穷的村子吧?不过,如果换一套参照系,我们的答案或有所不同。
俯瞰辛庄村
那次我们访辛庄,在榆林机场落地,第一站先到靖边县参观统万城遗址。那可是匈奴人所建大夏国(十六国之一)选定的都城!在遗址听介绍,赫连勃勃于公元413年,发岭北夷夏十万人用了整整六年时间,为其大夏国建此都城。这位匈奴贵族出身的国君口气照例不小:“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统万城由此得名。
草原势力进入农耕地带,到黄河以南建国,并把都城选在离辛庄不太远的地方,是不是说明在当年匈奴朋友眼里,陕北还是个好地方?当然如此。一来在千百年之前,陕北生态状况远比今天好。二来此地北上河套平原,南下关中平原,在西晋大一统散了架子之后,诸雄割据称霸的局势里,战略位置重要。
这就扯到一个题目——草原游牧经济与中原农耕经济的差别、对立、来往与融合。这对后世中国影响深远。当然今天没有可能展开这个题目,咱们只能擦点边。一个基本现象是,定居农耕用很少土地就能养活很多人口,但游走放牧占很大草场也只供养很少人口。比经济,农耕高密度,游牧低密度,高下立见。但论武力,前者绝非后者对手。不是吗?在冷兵器时代,超强的骑射本领外加高度机动性,草原武力的比较优势远高一筹。
难怪游牧与农耕的过渡地带,自古以来常常被控制在草原民族之手。时不时受到侵扰的定居农业,克服自己先天弱势的路径,就是逐步组成一个大帝国与之抗衡。秦国统一更大幅员土地人口并奖励耕战,逼迫匈奴北迁,并派大军加固、新建今天在鄂尔多斯还能见其遗址的“战国-秦长城”,终于找到了农耕文明的一条应对之道。汉承秦制,无数小农户加一个大朝廷,以举国之力养军队、修长城、守边疆,才为农耕文明划下一道边界。
这也是值得去维迎家乡的理由。榆林市北部六县都有长城。再向北,鄂尔多斯有长城,然后西到嘉峪关,东到山海关,那叫“万里长城”。回头看,耗费可是极其巨大啊!下面请大家看我在鄂尔多斯拍的战国-秦长城视频。
视频解说:
可能是因为疫情,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甚至没人查健康码,就我自己一个人。这段长城遗址最高部分一米七,延绵上千公里。各位有机会去看看,必有感触。你想这每块石头都是资源,要花费那个年代为数不菲的人力物力。修建完成后,还要派上部队值守,草原骑兵不来你也得常年守着。要是没有这道长城,整个中原农业文明,更广义的华夏文明,黄河流域、渭河流域、直到后来长江流域的繁荣,怕都无从谈起呐。
视频解说:
这是阴山山脉,翻过去是黄河,黄河对面就是蒙古高原——亚欧大陆几千公里干草原带之东段,生态上亦沙亦草、亦丘亦壑。我们国土面积很大一块是这类地形地貌。
这个是流动的沙丘,每年在风的作用下往农地这边推,治流动沙漠是很大挑战。大家看,完全不是农业景观了,是沙漠。这个沙漠是在鄂尔多斯北部,这里有成吉思汗塑像。
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去看看呢?研究经济离不开生态。我相信一点,越早期自然约束越有决定性。如果我们对中原文明还算熟悉,那么从榆林到鄂尔多斯,将来疫情结束,再向北一直到苏武牧羊的贝加尔湖,行路读书一番,当加深对今天所处文明和体制的理解。这里顺便推荐《地缘看世界》,作者温俊轩,法律专业出身。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练就解读国际局势的过人本领,2009年在天涯论坛一帖成名(被点击1700万次),作者后来成书两册,这是其中一本。
自然生态奠定了草原与农耕界分来往之基,也形塑了长城防卫体系。这条道一旦走进去,传统农业不得不背负超级重压,哪里还可能轻松前行?很明白的事理,小农的户数再多也修不起个长城来,非押上个大朝廷大皇帝不成。可在那个技术时代,包括农业、水利、交通和通讯,要维系一个大帝国,又要支付何等沉重的体制运行成本呐?!
回到当代辛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拿什么标准看也还是穷。怎么可能不穷呢?很低的生产力有那么重的负担,多少年来基本就是在生存线上下,还能有多少积累,还能为发展筹措多少资本?维迎写过一篇《我所经历的三次工业革命》,讲他小时候穿的衣服哪来的,穿的鞋哪来的,看书用什么光亮,粮食怎么加工的——整个辛庄连铁的元素都很稀少,这篇纪实文章值得读。
借此我们还可思考,为什么在如此悠久的农业文明里没有发生工业革命?单举一例,当年瓦特发明蒸汽机是要有投资的,要风险投资,要有人管他的饭,让他心无旁鹜搞发明。
咱辛庄就没有这个可能。倒不一定是没有瓦特那样聪明执着的人,而是没有那笔剩余资源、以及在其之上那一整套制度文化提供尝试的机会。任何一个经济,若为生存耗尽力气,那就很难指望为发展创造条件。过去发展经济学有“贫困陷阱”一说,指的就是这种困境。历史不容假设,但到了辛庄,忍不住还是会想,长城防御体系连同其派生的种种资源耗费,该是一笔多么巨大的机会成本啊。
维迎也提示我们,辛庄所经历的工业革命,是一波一波由外及内推进来的。记住啰,那不是、也不可能是辛庄内生的,而是外来的。刚才给各位放的视频里,不是有维迎和他同事朋友捐款给辛庄装的变压器和电线线路吗?问题来了:为什么生在辛庄的张维迎,到城里念书工作后,就有钱可以捐给家乡拉电呢?如果你的答案是城里人有钱。那我们再追问,为什么城里人有钱,城里人的钱从哪来的?
我听到能把这个问题问得十分传神又到位的,是吴亚军公司里那位员工。他是龙湖最早的农民工保安,工作做得好,后来负责培训新员工,教过好几千学员,真真一位“禁军教头”。我问他怎么培训农村来的年轻人?他说我对他们先说一句,“到我们这里,只要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就挣钱”,然后再教如何当保安。他这句平常话,道理可不浅。为什么在城里站着就挣钱?在农村站着就挣不到钱?道理是分工,城市经济密度高、分工细,每人专做一点,生产效率高了去啦。所以城市人自己做一点事挣钱,然后大手购买别人的产品和服务,其中也包括请保安。
城市经济,尤其是工业化以来的城市经济,日益成为国民经济增长的发动机。随着城市产出增加,城市购入的产品和服务也增加,“溢出效果”逐步增强。此种效果过去也有,但城市化率过低时,不明显。城市化率超过50%,溢出能量变得显著。我过去讲过,偌大一个中国,其实只有两块地方,一个叫城市,一个叫农村。现在城市人平均收入是农村人的二三倍,其收入增量里拿出一部分来买农村人的产品和服务,农民收入就能增加。这是过去历史时代没有的新机会。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农村自身能力建设甚为重要。那么,哪些能力可以帮助长期为穷所困的乡村,在城乡来来往往中占得先机?为寻答案,我把辛庄与城市里另外一群人的生产方式做一个比较。这是前些年我访问过深圳的一家公司,叫柔宇集团。创始人刘自鸿,江西考到清华的高材生,后来斯坦福电机系博士毕业,回国创业,做折叠屏。这是在这家公司拍的一些照片。 来吧。请问辛庄人和柔宇人,究竟有什么相同,什么不同?各位不要往复杂想,往简单想。先说有没有共同点?学员:追求的目标一致。周其仁:对的,柔宇人追求收入,辛庄人也追求收入,目标差不多。还有,要实现目标就得付出辛苦,就得有点本事,这也一样的吧?还有什么东西是一样的呢?学员:想挣钱。周其仁:追收入就是想挣钱。问题是单靠个人努力就能挣钱了吗?得跟人合作。多多少少都要跟人合作。你看辛庄那个碾子,我介绍说是共用品,哪来的?大家伙合作生产,共同使用。柔宇造柔性折叠屏,也不是董事长一个人可以干的,要合作。所以,追求收入有两点相同,第一个人要有本事,第二要与他人合作。那么,区别在什么地方?学员:效率。周其仁:效率是结果,为什么两者效率差很大?学员:知识水平。周其仁:你点到了一个关键。辛庄人的辛苦,是直接利用自然力的辛苦。土地、光照、畜力、人力,基本上都是力气活。也不是不要知识,传统种养业都要知识,不过这些知识是经验的归纳、经验的积累,知其然,照做就得,不一定知其所以然,更不是基于因果推理、经由实验检验得出的精准知识,易于改进、易于更新,易于得出新知识。柔宇人用的知识叫高科技,高在什么地方?就高在有厚实科学基础,推陈出新能力非常强。所以,辛庄人与柔宇人都要努力靠本事挣收入,但他们的本事有别,前者更多利用自然力,利用经验;后者基于人类在自然界发现的原理,转化成技术,制造自然界原本没有的产品。这里就含着经济演化的逻辑。人类劳动能力在变化,从采集到定居农业,从传统农业到现代农业,或者是“狩猎-畜牧-现代畜牧”,“手工-工业-现代制造”,家务也可以演变成现代服务业。人类劳动本领的提高,越往早靠自然的成分越多。发展演化起来后,更多要靠系统的知识,通过科学研究发现原理,再转成技术、商品和产业。这是第一种区别。再看第二种能力,辛庄人要跟人合作,柔宇人也要跟人合作,但差别很分明——辛庄人的合作范围小,合作方式简单,而柔宇人合作范围大,合作方式复杂。深究个中道理,有兴趣的不妨读一读一篇经济学科普佳作——“我,铅笔”。我把文中的问题换一个方式问,看各位怎么答。问题是这样的:如果你不跟任何人合作,要制造出一支铅笔来,大概准备花多少代价?听清楚啊,“不跟任何人合作”!那就意味你自己要伐木,还得自造锯子,为此要采矿、炼钢,吃粮食还得自己种,而铅笔头上那块橡皮,可是化学工业呐;铅笔芯是石墨做的,像辛庄就没有石墨,那得长途贸易、造车造船。得了吧,不要报几百几千几万,就以为我们“不跟任何人合作”就有造出铅笔的能耐。合作生产呢?一支铅笔几毛钱而已。这说明,合作,特别是大范围复杂合作,是多么巨大的生产力。合作能力也有演进过程。人类开始都是在狭小地方结成地缘、血缘关系,在亲戚和同乡圈子里与熟人合作。慢慢地,合作范围扩大了,出乡出县出省,甚至漂洋过海,跨国家跨文化跨人种,再陌生的人之间也可以合作。否则,全球供应链从哪里冒出来的?古人可没见过那玩意的。扩大合作范围要有基础设施。“要想富,先修路”。这六个字可是字字千金。为什么?修了路才能加入更大范围的合作网络。辛庄要是不通路,城市经济有再大的溢出也到不了这里。维迎小时侯走老远的路出去上学,很艰难,不过今天回头看,不但对他本人很值,对辛庄也很值,辛庄人来往的网络大了,机会就多。几十年前外出学子给村里拉电,今天维迎又拉黄怒波来建课堂。还有好事在后头吧。 所以,发展经济抓机会的本事,不单单是个人身上的本事。我们学本事也绝不只是提升个人能力,更重要的是提升与他人合作的能力,或者准确一点说,所谓个人能力必定包含与他人合作的能力。所以,语言、表达、沟通、尊重规则、守信、履约等等,都是重要生产力,因为对经济发展极其重要。个人本事再大,如果难以与人合作,不能获得各类合作者的信任,那还能成多大的事?在辛庄,我们看到以城带乡的机会已经落地。当地那个空心挂面,可不是为本乡本村人生产的。据说《舌尖上的中国》本来没有计划拍本地空心挂面的,是吴堡县电视广播站的张永强使出浑身解数说动了摄制组。片子在央视播出,空心面火到全国市场,有意合作的多老远的都来啦。我在空中看到辛庄的一个邻村,山上大片用绿网罩起来,问过以后才知道是养蝎子的,当然也是为大市场生产的。辛庄再也不是孤立于远山的封闭经济。在开放的市场网络里,辛庄人持之以恒提升科技能力和与人合作能力,就能够抓到发展的机会。以上是我在辛庄所见所闻所思,凑一盘配菜端出来,请各位批评。
周其仁,北大博雅讲席教授、国发院经济学教授。研究领域为产权与合约、经济制度变迁、货币与金融、土地制度与城市化,产业升级与技术创新等。
本文来源:“辛庄课堂”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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